青年写作是奔涌的文学浪潮。江苏省作家协会始终将青年文学人才培养作为重点工作。作为重要培育阵地之一,江苏文学院长期关注文学新生力量,致力于发掘文学新苗、扶持创作新锐、搭建展示平台。自7月起,本栏目将陆续推出十二位省作协第十五批签约作家,并特邀十二位青年批评家组成观察团,深度展开文本细读与创作点评。希望通过这一栏目的持续推出,让更多人听见鲜活多元的文学新声。
周于旸,1996年生,江苏苏州人,江苏省作协第十五批签约作家。入选第二批江苏文艺“名师带徒”计划,江苏文学院第八期青年作家读书班学员。已出版小说集《马孔多在下雨》《招摇过海》。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北京文学》《小说界》等刊物,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思南文学选刊》转载。作品入选收获文学排行榜、城市文学排行榜,曾获“钟山之星”文学奖,小说集《马孔多在下雨》入围第五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决选名单。
一颗石头的命运
文 | 周于旸
小的时候,每到放学,我都热衷于做一件事,把操场上的一颗石子踢到家门口,铺跑道的石子是黑色的,别处见不到。八百米的路程,对我来说不长,对于一颗石子,也许是它一生的路程。我踢得很小心,用力太轻觉得不过瘾,用力太猛就会飞到马路上,需要把握分寸。之所以爱干这件事,是因为把一颗石头移动到不属于它的地方,好像创造了一种新的命运。我幻想某一个发现石子的人,如何惊异于它出现在并不相符的地方。后来开始写作,我逐渐意识到,写小说这件事,就像是移动一颗石头的命运。
《招摇过海》里的八篇小说,都是近两年写的,也就是2021年到2023年初。两年来的变化是巨大的,换了城市,辞了工作,一切仿佛从头开始,就连写作用的电脑也换了。对于文学,我不是勤奋的人,常在键盘跟前睡着,但醒来也着急地敲下两句。一天写下五百字,一个月也应该能完成一个短篇。这种精打细算下,随之而来的是焦虑,精神时常游离肉身自己走动,去往麦田或悬崖。从而意识到,小说家也是有风险的职业,要与不同的情绪摩擦,要与周遭世界坦然地对抗。
十多年前,我在高中教室里完成了一篇小说,写在从同学那借来的电子词典上,小小一个机器,按键比手指小很多,打字十分困难,断断续续写了一个多月,那是我完成的第一个像样的短篇,准备拿去参加一个作文比赛。为了发一封电子邮件,不惜逃学去网吧,当时学校把这事管得很严,一旦发现将被勒令退学。那个夜晚,我揣着小说跑向网吧时,一度惊讶于自己的勇气,不像是我会做的事情,虽然成绩一般,但也安分守己。但在那一刻,机器里的作品成为了更为重要的东西,仿佛在河中溺水,顾不上身体下沉,只是拼了命地想把手里的东西递到岸上。
我一直试图记住那种状态,在教室里肆意地幻想,写作是每时每刻都能进行的活动,只需要撬动一点思维。我不仅虚构故事,也幻想自己能成为一个像样的作家。它很私密,不为人所知,两眼依然出神地盯着黑板,代价是会考砸所有的科目。高中毕业后,我拿到了一份糟糕的成绩单,和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它们几乎同一时刻到我手里,两条路在我面前铺开,而我早已做完了选择。
2022年,我出版了第一本小说集,基本根植于自己的幻想,像一场漫长的雨季,一点一滴坠落到水面上,形成它的波纹。写小说是向内挖掘的过程,不免有掏空自我的恐慌,先用想象力抵挡一阵。《马孔多在下雨》之后,我陆续写了《不可含怒到日落》《大象无形》《命里有时》和《雪泥鸿爪》,多数和人的成长相关。相比而言,我更擅长写这样的作品,简单浇水施肥后就能发芽结果。它们更为亲近,仿佛是某种细致观察后的延伸,好比面对一个空荡的秋千架,总不免想象出一个人在上面摇摆,而我的工作就是创造这样一个人。
2022年底,我在北京写《招摇过海》,从太平洋上的一座荒岛写起,写完开头,心里比较满意,满意到害怕后面的故事配不上这样一个开头。我大部分的创作都是如此,作为作者,对情节和结尾同样一无所知,这种写作方式看起来很业余,因此从不与人言说,只是默默地跟着人物去冒险,以求从纸上召唤出一个传说。我热爱故事,喜欢编织,喜欢到就算不从事写作,也幻想自己能成为一个很好的裁缝。
八篇小说,假如有什么追求,我希望它们虽然出自同一家厂商,但能够拥有不同的面貌。短篇小说集就像摆一桌菜,最好各有形状,味道也能不同,为了这个追求,擅长做鱼的人也要去学着去炒菜,因为重复总是令人失望。但创作的空间也越来越狭窄,桌上的盘子快满了,客人也酒足饭饱,起身要走。文学被时代挤到了边缘,这是小说家的宿命,做最后一排的观众,望着台上也瞧着台下,有时也站到幕后,虽未被聚光灯照耀,但野心却不小,也妄图勾勒出时代的影子。
如今回看,写小说也已多年,起步早一些,没有被别的事情耽误太久。以至于半夜惊醒时,总不自觉地想象另一种人生,如果没有写小说,应当是忙于考学、找工作,不常走入书店,也未曾认识那些朋友。想到后面,不由地庆幸当初曾拿起过笔,走上这条路,偶然性也有,于是格外珍惜。后来想到,我也许也是那样一块石头,被写作这件事踢摆着,去往命运的支道上,翻滚寻找,把自身打磨成更锋利而非圆滑的石头,把支道走成主道。或命运本就不是一条笔直的道路。
文 | 钟媛
当写作者创造一个想象的人物,然后,通过文字的精致编织,冒险与行动接续呈现,然后这个人物有了一个围绕他展开的具体环境,有了一群与他同行的伙伴,他逐渐从有别于所有人的日常生活中走出,从重复与千篇一律中走出,开始展露形象——这是所有小说家的惯常路径,也是小说创作的不成文的规则。毕竟我们无法命名一篇没有人物的小说,甚至可以说,如果无法有效呈现出人物的独特性,那么这场从幻想中开始的冒险之旅大概率是要失败的。虽然所有作家都像一个造物主,在想象中创造一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为每一个人命名,为每一个事情安排发展过程和结局,但还是存在两种非常明显不同的写作类型,用弗洛伊德的话来区分则为:一种作家像写英雄史诗和悲剧的古代作家一样,接收现成的材料;另一种作家似乎创造他们自己的材料。1而周于旸正是后一种。
周于旸的写作,从风格而言,具有当下青年创作中的一种典型倾向:他们面向幻想的热情远远多过于面向现实,或者可以说,他擅长幻想,也擅长通过幻想撬动现实。他的小说总是有意构建一些陌生化的场景,从这里开始搭建人物登场的舞台。小说《穿过一片玉米地》即是如此。“穿过一片玉米地”这是一个过于平常的小说题目,但千万不要以为现实主义的写作从这里开始,这不是一篇农村题材小说,也不是一篇浪漫的爱情叙事文学,这算是周于旸小说写作中的惯用手法:“悖逆式的陌生化”。“穿过一片玉米地”去干什么?为什么要穿过一片玉米地?之前与之后的事情都过于稀奇,无论是主人公“罗曼诺夫”的命名,还是他一生中重要的事件——见过无人认领的宇宙飞船以及与外星人对话,都与“穿过一片玉米地”这个十分贴地的题目形成强烈的反差,但你又不能否认其幻想的真切——也许罗曼诺夫六岁时穿过一片玉米地在乌拉比诺镇五百米外的空地真正见到了来自象人星的法捷列夫,也许罗曼诺夫最终漂浮在外太空的所见所闻所思,都因为“穿过一片玉米地”而触发。无论如何,借由“穿过一片玉米地”,周于旸创造了一些新的材料与空间,这是周于旸借助幻想魔杖释出的迷幻术,至少通过他的语言,我们在这些明知虚构的文字中妥善安置了短暂的信任。但文学如果单纯讲一讲故事,未免有些太没追求。我再三辨认了一下,这些完全非现实主义的幻想场景,经过漫长的发酵,最终指向的是关于“技术与诗意”的问题,罗曼诺夫漂浮在外太空中无助与迷茫之时,是他曾经对抗的祖父的诗句一次次赋予他意义与再思考的起点,他执着了一辈子的宇航员之梦最后被抛入无意义的空间,而祖父的“诗句”成为一切的“赋神者”。
如果说《穿过一片玉米地》是幻想的魔杖点化出的关于“技术与诗意”的探索,那么《招摇过海》的“生活”权重则稍有增加,作家似乎也在自己漂浮的“白日梦”里难以把握,因为另一头的“生活与现实”总挑动其敏感的神经,没有一个作家可以完全背对现实。于是,与“罗曼诺夫”“象人星”“法捷列夫”等完全幻想出来的人事物相比,《招摇过海》中一辈子不认命、却又不断试图向世人证明自己的曾传裕带来了更多的生活气息。但即便如此,小说中那“头尖腹平,宛如熨斗,眼睛和手掌心一样大,口前有触须两对,身上无鳞,但尾鳍处棘鳞密布”且源自于恐龙时代的咬陆鱼,与收到“漂流瓶”不断被海底声音召唤的“曾传裕”都饱含着逸出了日常生活的疏离感,在寓言化或传奇化穿插的现实叙述中,生活的荒诞也在现实与传奇的裂缝中显溢出来。曾传裕不想做渔民,他念大学、他做财务,他想离开大海去走另一条道路,但他心比天高,自命不凡,转一圈又回到了原点,但一个人的心劲是没法改变的,哪怕当个渔民,他也想干点别人干不了的事情,捞上来鱼雷与咬陆鱼便是他打渔生涯值得标记的两个重要事件。但这样一个颇具浪漫主义色彩的主人公注定在现实庸常的生活中无法妥善安置自我,当他想借鱼雷事件的曝光,从政府领导那获得工作推荐而失败时,只能借酒浇愁。消沉之后他又做回了渔民,直到咬陆鱼的出现,他以为命运的另外一个转机出现,但依旧毫无所获。甚至,婚姻中他也因为无法与娟怡生育,只能在幻想中继续向大海深处求索。周于旸对现代人的“溃败”与“孤岛”处境,对于命运的不可抗性以及人的不可为而为的孤勇都有着着力经营,曾传裕便是这样一种理念的象征物,是一个被困在自我与现实之间的人。
曾传裕的失踪让他终于活成了一段故事、一个传奇,但“孤独”与“逃离”的诱惑对于现代人来说太致命了。“人失去了一切的支撑点,一切理性的知识和信仰都崩溃了,所熟悉的亲近之物也移向缥缈的远方;留下的只是绝对的孤独之中的自我。”在现代社会中,人们为了理性付出了极大代价,人们为了生计、为了事业不停奔波,每天被工作的压力和繁忙的事务填满,人与人的关系也是功利主义的,于是,当一切个性与情感被匮乏与虚无替代,逃离与拒绝成为了一种不得不为的手段。《退化记》黑色幽默式的讲述让我想起了卡夫卡笔下一觉醒来变成了甲虫的格里高尔·萨姆沙,这种明知不可能发生的变形却格外显现存在的真实。“我”与动物园之间签订的展览协议,让“我”从日常轨道中抽离、越轨,逃离后“我”与动物为邻,“我”开始从“人”的躯壳里返归“动物”,于是“我”从无人问津的展览品到后来不断被观摩的“人类”,在这个过程中,“我”实际离“人”越来越远,直到领导、同事、妻子秋云的到来,我的荒诞行为在从“人”到“动物”的回归中变得越来越真切,当“我”清理了与人类的一切关系,“我长出了尾巴,羽毛也开始疯长”,终于有一天我冲破了动物园的玻璃,向天空飞去……直到冰冷坚硬的另一堵玻璃墙出现。
无疑,周于旸的幻想对于其写作的重要性已无需言明。他对现代人生存处境的思考有着一种“清醒的残酷”,他像卡夫卡笔下的铁桶骑士一再受到漂浮在空中的诱惑,但摆脱了重力束缚的人是否能真正获得轻盈?而当这种充满了技艺的写作面向生活,是一种无奈还是一种取巧?也许在飞翔与大地的辩证中,重新回到切实的生活,回到个体与生活血肉模糊的状态中,承受重力带来的挣扎,然后再从中一跃而起才能真正获得可以立足的平衡——一种既饱含重量,又不乏轻盈的平衡。
[1]弗洛伊德:《创作家与白日梦》,转引自:童庆炳主编《文学理论新编》,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40页。
(作者系《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编辑部副主编)
作品选读
招摇过海(节选)
文 | 周于旸
太平洋上有一座荒岛,荒岛没有名字,岛上的人出海之前,先朝海里扔了个瓶子。瓶子浮在海面上,随海风盘旋,沿波浪前行。岛民修庙祈福,庙中竖起石像,一只巨手朝天握拳,手指粗如树干,手里握着玻璃瓶。岛民每日祭拜,行献礼,唱望燎。七年之后,瓶子被大海另一边的渔民捡到。这个渔民是我的舅舅曾传裕,当时他在东海捕捞到一条大鱼,身长十米,重达千斤。起初他以为渔网网住了海底巨石,身边的人提醒他放弃捕捞。但曾传裕隐约感受到了一股劲,借用他后来的说辞,他听见了来自海底的声音,不响但很清澈,绝非是石头的呜咽。
曾传裕召集了船上所有人,把鱼从海里拉了上来,渔民们聚在一侧使力,险些将船翻进海里。这是他从未见过的鱼类,头尖腹平,宛如熨斗,眼睛和手掌心一样大,口前有触须两对,身上无鳞,但尾鳍处棘鳞密布。或许是体型庞大的缘故,鱼在甲板上显得格外安详,身上包裹了一层水衣,日光照下,鱼身仿若流体。渔民们已经开始庆祝,即便是首次出海的鱼捞员,也能看出此鱼价值不菲。为期十五天的海上作业才到第七天,曾传裕决定提前返航。
码头上的人已经备好了吊车和卡车,上一次派出吊车吊鱼还是1999年的秋天,一条死去的鲸鱼搁浅到了岸上,至今已过去八年。曾传裕回到海港时,等着买海鲜的顾客全都拥了上来,大鱼往岸边投下一个结实的巨影,遮天蔽日,庞然如山。未等鱼从船上运下来,已有老板开价十万,曾传裕已经得意过头,根本没有瞧他一眼。老板说,你不如卖给我,运到养殖场鱼早死了。曾传裕说,死不了。老板说,肯定死。曾传裕说,死也不卖。曾传裕侧着身子穿过熙攘的人群,叫呼声此起彼伏,有人叫他现杀活鱼,有人问他多少钱一斤。他一概不理,径直找到事先联系好的工头。曾传裕在电话中详细描述了鱼的大小,但是派来的卡车还是保守了些,即使把左右两边的挡板都打开,也勉强只能装下一半。曾传裕对着工头大骂,我不是说了吗,起码要八轮的。工头声称镇上的大卡车都去市里运煤炭了。曾传裕说,运那玩意儿干吗?工头说,过冬。曾传裕朝海岸边望了一眼,一只木筏在水里忽沉忽现。他灵机一动,想了个办法,叫来了一辆同样大小的卡车,放下挡板,并排停靠,间隔半米,再用吊车将大鱼吊起,缓缓放置于两块车箱板上。鱼头浮空搭在外边,鱼尾与车箱板贴合,从上头看,好像两只摊开的手掌间端了个牙膏,毕恭毕敬。曾传裕派人布网,盖在大鱼身上,四个角打上结,两个人站到车箱板上,往鱼身上喷淋海水。一切就绪之后,曾传裕爬上车箱板,站到两辆卡车中间,确保两辆车始终对齐,鱼就在他的身后,车速不到三十码。司机朝海水养殖场方向驶去时,曾传裕敲了敲车窗,说,不着急,先绕一圈。司机问,绕哪去?曾传裕目光笃定,大声喊道,绕镇一圈!
那是众目睽睽下的一次招摇过市,道路两旁的居民楼里,脑袋从窗户里探出来。街道上的镇民挽住自行车,驻足于黑压压的卡车影子下。终于有人喊了一声,这是鱼。镇民们才得到指引,看清鱼头,认出鱼尾,辨出了鱼的样子,继而发出被震慑后的惊叹。曾传裕站在车箱上,半个身子高过顶棚,双脚跨着两辆卡车。他这一生从未像此刻一般威风,仿佛林中巨树,迎风招枝,阳光从臂弯内倾泻而下。在他身后,跟随着一群想买鱼的人,拍着车箱板出价,转完一圈,竞价已过二十万,簇拥者超千人。春节时有舞狮队伍穿镇而过,也远没有这样的规模。他们跟着卡车一起来到海水养殖场,大鱼再度被吊车升起,又再度入水,鱼摆了一下尾巴,一层激浪像拉链一样在水面上缝合而过。完工之后,曾传裕俯身蹲在车箱板上,第一个想买鱼的老板仍站在队伍最前面,曾传裕指着他,大声说道,看清楚了,鱼死没死?那位老板被怼得说不出话,拨开人群愤然离去。
见证大鱼入水之后,大家都知道曾传裕不准备卖了,怒骂几句后,人群很快散去。傍晚时分,曾传裕仍守在养殖场里,迟迟没有离开。暮色四合,湖风冷冽,天地间黯淡无影,只剩下他烟头上的一点光火。面对如此高额的出价,曾传裕的心底已起波澜,但未曾向人言明。杀了卖掉是一个办法,不过按照他的经验,既然有人报价二十万,实际价值应当远超于此。思忖了一阵后,曾传裕有了答案。
大鱼在池中养了一天,为了给它腾出地方,他们清出了其他的水产。到了第二天,市里的研究员来了,曾传裕请他鉴定鱼的种类。研究员见到后大惊失色,但并未给出明确的回复,而是用相机拍下了鱼的照片,叮嘱他们要好好养护。一个礼拜后,渔政部门的人来了,穿西装打领带,脖子里挂着证件。专家称这条鱼名为咬陆鱼,源自于恐龙时代,已有一亿三千万年的历史。曾传裕问,那得值多少钱?专家说,贩卖保护动物是违法的。曾传裕这才意识到他们要收走这条鱼,一下急了眼,跟渔政部门的人推搡了起来。其他渔民见情势不妙,冲过来帮忙,但思想没有统一,有人劝阻,有人攻击。混乱之中,曾传裕被扯出人群,他也不急,去卡车座位上拿了个扩音器,按下开关,对着扩音器大喊,谁敢动我的鱼!这时两拨人已经分开,渔民沿着湖站成一排,以曾传裕为首,手持喇叭大声怒骂。另一边为部门的人,高举着证件,虽然人少,气势上毫不示弱,喊了些庄严的口号,大意为,谁来阻拦,牢底坐穿。曾传裕又喊,你们当中,做主的是哪一个?对面站出来一人。曾传裕说,我是渔民,捕鱼贩鱼,天经地义,凭什么收我的鱼!渔政部门的人提醒他,倘若查得再严苛一些,已经涉嫌诱捕保护动物,如今已是宽大处理,再要闹,就是不知好歹。曾传裕说,这我不管,拿文件来。部门的人说,话已经讲明白了,这鱼你卖得出去吗?卖了判多少年,你心里有数吗?
话说到这里,曾传裕手里的扩音器变得沉重了,他无法做出决定,迟疑了将近两分钟,一口气没有撑住,终于缓缓放下扩音器。渔政部门的人见状,立刻开始工作,启动吊车,伸长吊臂,把吊绳绑到鱼尾巴上。曾传裕站在一旁,身体僵直,眼睁睁地看着大鱼再次被起吊机捞起。咬陆鱼不停地抖动身体,力道十足,体内似有弹球,甩出的水洒到底下人的脸上,除了海水独有的腥味外,还有几分古朽的气息。鱼的眼神向来空洞无物,目光不明。但是在它升到最高点的时候,曾传裕确信,他和咬陆鱼有过一次默契的对视。
大鱼被带走后,曾传裕消沉了好几天,捕鱼的工作也停下了,整日坐在咬陆鱼待过的水域边,坐久了精神恍惚,仿佛依旧能看到它在水中沉潜。一日傍晚,夕阳照向湖面,湖心处波光闪烁,水面像一块皱了的玻璃,全是折痕,流动起来晃人眼睛。曾传裕拎着瓶白酒,一不小心喝多了,醒来时身体浮在水里,脚掌冻得失去知觉。曾传裕吓了一跳,打着哆嗦回过神来,从水里爬起来时,还不忘记去捞酒瓶子。但他发现瓶子变了,不是自己带出来的那个小白瓶,变成了一个长口玻璃瓶。瓶口有木塞,打开一看,瓶子里是一块方布,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仔细辨认,讲述的是一个岛屿的历史,背面还画了一张地图。回到家后,他把这块布摊在正对大门的八仙桌上,妻子刚做完生意回来,手里拎了两把花。曾传裕说,东西放下,来看看这是什么。妻子凑过去,分明看到曾传裕两眼放光,说出了一句令她终生难忘的话。他说,这是藏宝图。
曾传裕在我十三岁时下落不明。他留下的话不多,一句话是这个,另一句话是,人生在世,如鱼游网。这句话是对我说的,那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去他家吃饭,不到七岁,过中秋节,围桌八人,是我们一家和曾传裕一家,加上我外公外婆。桌上的菜大都多是海鲜,由曾传裕亲自捕捞。我妈其实不太乐意,她说这几天胃不舒服,想吃点去寒的。曾传裕说,我自己抓的鱼,不比你菜市场买的新鲜多了?摆在桌子最中间的是一条大黄花鱼,盘比别的要好看一些。吃完一半,我见没有人翻身,便去动筷,夹住鱼头,刚要用力,曾传裕打掉了我的筷子,面色极为难看,皱着眉头说,什么毛病?你妈没有教你?我妈当时正在给我剥螃蟹,还没顾得上擦,立马按住了我的手,说,是我忘记说了,哥你不要见怪。我爸咳嗽了一声,但是没有说话。我妈凑到我耳边,小声跟我说,舅舅是渔民,吃鱼不能翻身。我说,翻了会怎么样?我妈说,会触了翻船的霉头,不吉利。我说,那不是浪费食物?说这话时我没憋住气,给曾传裕听了过去,我舅舅话不多,要发表长段的讲话,要么是说教,要么是吵架,那几句话,两边都沾点。他说,做人要有规矩,规矩就是你的网,人生在世,如鱼游网,鱼死网破,网破鱼死。当时我并不能听懂,他说完之后,饭桌上没有人再讲话。
我舅舅脾气很臭,在镇上广为人知。十多年过去后,他成为了镇上的传奇人物,但大家提起他,还是会说起当年那句顺口溜,曾传裕,捕的是鱼,脾气像驴。这其中有一些历史原因。我外公是镇上最早的一批渔民,十五岁随父辈出海,靠山捕野味,靠水吃海鲜,哪怕在饥荒闹得最严重的日子,从来没有少吃过一顿。我舅舅是在海上出生的,按照从先祖那里流传下来的说法,出生在海上的人,会得到海神的祝福,天生就具备耕耘大海的能力。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外公早就帮舅舅拟定了一生的志业,当好一个渔民。舅舅永远记得我外公对他说的话,你是在海上出生的,人世间没有什么可以淹没你。但舅舅不愿当渔二代,他是闻着鱼腥味长大的,这些教训听得越多,叛逆的情绪就更加强烈。他连游泳也不肯学,外公叫他出海,他就假装晕船,事先吃两盘花生米,半斤肥猪肉,上了船就在甲板上呕吐。外公也没有琢磨明白,家里世世代代做渔民,生孩子都怕身上长出鳞片,怎么到了曾传裕这里,基因反而坏了。
曾传裕不做渔民,倒也有别的出路,十七岁那年,他成了镇上为数不多的大学生,问家里要钱,到北方念了四年书。外公心里不太乐意,捕鱼就能挣钱,这学费交的,将来干啥能回本?曾传裕去了大城市,念完回家心高气傲,早已看不上父亲那一辈渔民,更让外公觉得他念书念坏了。曾传裕对什么事情都要指指点点,发表一番自己的看法,闹得家里人十分头疼。他是最早提出要把木船换成铁壳船的,时代变了,工具也要升级。外公说,哪来的钱?这玩意一买,好几年白干。曾传裕说,放长线才能钓大鱼,这点道理不懂,得亏你还是个渔民。外公说,你有出息,你不出海,将来做什么?曾传裕冷笑一声,说,早就找好了,有家大企业找我做财务。外公说,财务是干啥的?曾传裕说,就是数钱的。外公说,数谁的钱?数你老板的钱,你自己有钱吗?说完开始哈哈大笑,曾传裕被怼没了气,讲了两句脏话,然后说,老头子,下了船你什么也不是,我将来挣得肯定比你多。
曾传裕把他的坏毛病带进了职场,刚开始做财务,就想着要参与公司决策。领导让他先做内账,曾传裕一点不上道,假账不肯做,反手把公司给告了。一番大义凛然后,不仅好处没捞着,还在业内背上了不好的名声。进了第二家公司,曾传裕收敛许多,老实挣钱,不再闹事。业务能力很强,常被领导夸奖,但月薪不高,扣除房租没剩多少,收入想超过父亲,起码还要干个十年。不料第一年没干完,被同事背后捅刀子,翻出了他在上家公司的干的事,老板怕得有理,找了个借口将他开除了。这是曾传裕自己的说法,后来由舅妈转述给我。讲这些事的时候,曾传裕轻描淡写,用词简略,早年怀才不遇难得志的愤恨,到那时也已经没有了。至于实际情况到底如何,也无从知晓。按照舅妈的推断,曾传裕这人,就爱跟领导对着干,心比天高,自命不凡,老觉得别人不如自己,后面的职场生涯一直不顺,背后是有原因的。
在外地打拼了五年后,曾传裕回家了,这事超乎所有人的预料。在外公看来,按照曾传裕的脾气,要不是走投无路,是绝不可能回来的,冥冥之中,一定是大海召唤了他。关于返乡的理由,曾传裕自己也说不清,五年了,没有交到一个朋友,每晚回到单身公寓,拉开窗帘,望着城市的霓虹灯光,耳畔传来的却是海浪撞击的声音。有一晚他接连做了两个梦,第一个梦里,他在大海深处垂钓,一坐就是五年,最终钓上一座孤岛,钓饵钩住山顶,将一座大山扯出海面,他坐在顶上,一生都没有下山。在第二个梦中,一位大仙要帮他算命,递给他一支毛笔,让他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他不小心把名字写成了曾船裕,拿笔要改,却发现怎么也改不了,一连写了好几个船字。大仙制止了他,说,你要的就是这个船。曾传裕突然吓醒,惊出一身冷汗,接连失眠好几天。一个礼拜后,他就产生了回家的念头。
曾传裕返乡时,无法掩饰脸上的失落,钱没挣多少,但是筵席还是照衣锦还乡来办,摆了六桌。那会儿我还没出生,后面发生的事,是多年后从外公那里考据而来。曾传裕当时阴沉着脸,一反常态地安静,一句话没有说,吃饭只挑蔬菜吃。别人上来敬酒,夸他有出息,村里难得的大学生,曾传裕也不回敬。吃到一半,外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从椅子上站起来。他说,我儿子想明白了,以后不折腾了,跟我出海捕鱼。曾传裕一听,也坐不住了,刚想怼两句,亲戚们已经在鼓掌,七嘴八舌,说,哎哟!就该这样!恭喜恭喜。曾传裕算是明白了,小子终究玩不过老子,没等菜上完便愤然离席。
第二天早上,外公给了他一张网,要带他去码头,曾传裕不情不愿。走到海边,风一吹,他就醒了,木船已经换成了大铁船,一船带七艘小船,安静地陈列在岸边。外公说,名字还没喷上去,你要是肯干,这船就写你名字。曾传裕想起往事,心里多少有点起伏,捏着鼻子不吭声。外公递给他一根红塔山,说,抽烟学了不?曾传裕挥了挥手,说,不会。外公给自己点上,说,不抽是好习惯。然后吐一口烟,眯着眼看向远处的海平线。没过几年,曾传裕随父亲在海里乘风破浪的时候,也变成了和他一样的老烟枪。他们俩在相处合作中变得越来越相像,皮肤黝黑且粗糙,口音浑厚且沙哑,脸上起白斑,就连皱纹生长的纹路也一模一样。外公教会了他织网、捕鱼、卖鱼和开渔船,曾传裕悟性高,学得很快。但他心里还是有股劲,没有那么甘心,哪怕当个渔民,也想干点别人干不了的事情。
曾传裕出海的第三年,事情有了转机。当时他在外海作业,跑得比平时远一些。一日收网,捞起来一个前所未见的物体,阳光下映照出一个长条黑影。有人说是一条大金梭鱼,有人说是氧气罐。直到把它运到甲板上,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他们才意识到它是多么危险的东西。那是个线条优美的长圆柱体,将近两米,像一支按比例放大的钢笔,头部还有个帽儿,尾部装有四块小叶片。外公第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一颗鱼雷,而且不是用来炸鱼的民用鱼雷,是一枚实实在在的炸弹。他和众人商量着要将它扔回海里,又害怕它受到震荡引起爆炸,已经有了舍弃一条小渔船的打算。这时曾传裕从围观人群里出来,说,我要把它带回去。外公说,不要命了?曾传裕说,这不是咱们这儿的东西,交给国家,肯定有赏。外公说,半路响了怎么办?十几条人命,你不稀得活别人还想活。曾传裕说,别在这耗着了,你们都上小船,这船我开回去。外公气得涨红了脸,说,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畜生。曾传裕说,你也上小船,别磨叽。周围也有人安慰外公,说,年轻人有魄力,是好事,这鱼雷炸不了,说不定真能立功。外公一听更恼了,大骂道,不是你儿子,在这说风凉话。说完后,没人敢再劝他。曾传裕拿了根鱼叉敲着铁栏杆,说,我马上开船,怕死的都上小船。众人离去,只剩下外公和曾传裕。曾传裕说,你也下去。外公说,你去开船。曾传裕说,没必要,我一人也是开,一颗雷炸俩人,不值当。外公说,我年纪大了,听不得这个,你去开船。曾传裕说,得留一人照顾我妈,你下船,我一人也能开。外公说,那我去开。曾传裕说,都是大老爷们,没必要搞这么矫情。
最后,外公还是下了船,坐在小船上望着曾传裕离去。太阳正要落下,天空昏暗无光,海面上望不见影子。渔船驶过处,划开的波纹迅速聚拢,泡沫也成串地破灭,只要看一眼那景象,都会觉得像是最后一次道别。渔船下,网里全是鱼,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尽往最残酷的地方想,基本没留活口。船从视野里消失的时候,外公想起曾传裕之前跟他科普过,地球是圆的,海就像一个小山坡,所以轮船开着开着就会看不见,是中间隔了个坡。出海这么多年,还是他头一回观察到这个物理现象。旁边的人小声说了一句,放心,没炸。外公瞪了一眼,起身去捞网。
发表于《人民文学》2023年第6期,收录于小说集《招摇过海》(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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